三天半到了南京,大姊告诉我已经给我在旅宁学堂报了名了。学堂名字叫旅宁,因为那时在南京做官的多数是湖南安徽人,而学生十分之八是官家子女,所以叫旅宁。祖父告诉我报的名字是杨韵卿,祖父给我们一辈都用卿字排行起了学名,我高兴极了。
入学考试以中文为主。我的中文一因跑来跑去的,几年没有好好地读书,二则我总怕在家里读好了中文,父亲就不叫我进学堂了,所以有时父亲叫我读书,我总推等到进学堂我再好好地读。要我写字我也是如此。父亲常说一个人写字是门面,我说要门面我就写大字好了。父亲非要我写小字,我不肯,给眼睛闭上,父亲就用一个洋火棍儿来撑我的眼皮,所以总是闹得不好好地用功。现在第一要考中文和写字,我可糟了。我还记得作文的题目是女子读书之益。我就照着一般的滥调写了一句女子者,国民之母也,半天尽咬着笔杆也写不下去,净在那后悔不听父母叫我读书练字的话。挣了半天,好容易才挣出来一篇一百几十字的作文。他们取了我,放在乙班,还是第一名,可是没放在甲班。我起初还有点失望,可是进了这么一个维新的新学堂是一件最满意的事。
开学的这一天,学堂门口绿呢轿子红伞不知多少,因为周玉山总督亲到的,他的太太和大媳妇也来了。周本人算名誉校长(那时叫总办),帮办是沈士然;中文教员甲班是张伯纯太太,就是张默君的母亲;英文教员是中西来的黄太太和孙小姐;算学是南京长老会贵格医院的张小姐;其余还有二三十个人我也记不清了。来宾都是南京的候补道和现任官等,因要听我祖父去训话,但是我祖父后来没有去。
我同房间有五个人,一个姓林叫贯虹的,她的哥哥和我三哥在日本人办的一个东文学校同班的,沈校长就是他的姑父。一个姓蔡的叫苏娟,她和林家是亲戚,她的嫂嫂又是本校的监学。个姓徐,一个姓章,她们两个人是表姊妹。所以一屋子五个就我是一个单头。可是林、蔡对我很好,她们三个人都是甲班的,我一个人是乙班,我总觉得不好意思。可是下课在房内预备功课时,她们四个人对算学和地理总要忙到半夜才睡,我总跑到这儿那儿玩。林、徐两人大我三岁。她们总说:韵卿,为什么不用点功,为什么不做功课?给时候玩了多可惜。我说:我功课早完了,没有事做嘛。你们忙些什么,半夜三更的不睡?她们回我算学不得了,一天二十题总做不完。我听说甲乙班是一样的嘛,有什么难呢?让我看看。蔡就给我石板看。我说真是一样的,好做极了,我总是先生出题的时候在班上我就都做完了。她们不信,我就解说给她们听,因为那三本书是我在家里我父亲早教过我,早学完了的笔算数学,她们现在才从加法起头呢。地理我家也有,祖父、父亲他们也常说给我们听,哥哥叔叔们常画地图,所以我也不觉得难。可是从此我的生意来了,一下班她们总来问我这个,问我那个。比方有一天听见苏娟和贯虹在那儿争论,要是像这么一个算题**:1725-349+1,应该从那儿算起。一个说应该这么算,一个说应该那么算,可是谁算出来的得数也不对。我一看就告诉她们:这还不容易,你只要记得先做乘除,后做加减,从左向右做过去,一下子就做出来了嘛。**她们又闹不清经度纬度哪个是上下的,哪个是左右的。我说:这简单得很,你只要记得经度是上下画,可是向左右算的,纬度是左右画,可是向上下算的。我这给同学帮忙的消息渐渐传到先生耳朵里去了,她们不但不责备我,并且过了一星期给我升到甲班了。我在甲班只国文比她们坏点,可是别的都在她们以上,所以总是林、蔡、我三个人抢头三名。林是国文好,蔡是英文好,我是算学、地理、历史都好,所以前三名总是我们占的,因此闹过一点小风潮。
学校一共有甲乙丙丁四班。甲班内真不少国文好的,可是她们新教育没有受过,各科全不好,学校的规矩须要各种都好才行,她们都是才出来的人,不懂,所以常常不平,以为先生们特别巴结我们几个人,她们就在背后说闲话。有一个学生叫刘斐的(后来嫁了佛学家梅缬云),听见了不服气,就和她们吵起来了。她们见刘斐吵,又说她们没有说什么话,刘斐一定要她们来对话,她们就赌咒发誓说,若是她们说了闲话,就是婊子养的。不巧刘斐母亲正是妓女出身,所以就更大闹起来了。我们也加入里面闹,要她们赔偿我们两种名誉,一直闹到沈来了,要她公平决断。沈说叫她们道歉就了事,而刘斐不肯,非要求开除她们不可。沈不肯,刘斐回说:除非你也是婊子养的,才可以忍耐下去。哪知沈的母亲又是个妓女出身的(沈是福建沈文肃公的小儿子庶出的),所以给贯虹笑得不得了(沈是贯虹的姑父,所以她知道),可是不敢笑出声,就用手两面推我们,暗示可笑。这事结果给沈也弄气了,非以道歉了事不可。这次的是非,是号称五个属虎的领头的,所以她们叫五虎闹学校(其实我是属牛的,并不属虎)。事后沈又去告诉了刘斐的父亲,说他女儿闹事(刘的父亲也是南京候补道),本应开除;但因面子问题,请她下学期自动退学。所以刘离开学校时我们不觉得,还以为她自己改变主意换了学校,以后才听见她到日本去了可惜以后为姨夫之并妻。
在一九○八年的冬天,美国退还庚子赔款,中国拟派留学生出洋,有人提议也派六名女学生出去,以中国自立的学校为先。那时中国主办的只天津师范和南京旅宁两校,恐怕英文程度不够,就调两校的前三名去。林贯虹自知英文不够,不去,蔡苏娟因向来随林而行,也不去。我虽然想去,可是祖父告诉我,进外国学校不能听讲是和白痴一样,还是迟一两年再说。并且这个官费每年有的,所以我也打消主意了。不然我比我丈夫还早到美国一年呢。
我在这个学校非常快乐,功课总好,另学钢琴。开会时总是林贯虹中文演说,蔡苏娟背英文故事,我钢琴独奏,我还记得有一次演奏是海顿的砰一响的诧异交响乐呢。我成绩这样好,以为和我有关系的人应该高兴,没想到姑母不谅解这些,反去信给我父亲说:我家将来娶个卖唱的媳妇了。我父亲就写信告诉我,并问是怎么一回事。我就告诉我父亲一切的经过,我父亲回信很鼓励我好好学。
我因此一来可生气起来,我就反过来自由我的一切行动,凡是同学家请我,我总去和他们一道玩。林、蔡两家弟兄又多,每星期六总约出去到中正街悦生公司吃大菜(就是西餐),吃完了就几家轮流地玩。那时的情形好玩得很,那些学生们的弟兄和弟兄们的朋友们,一到星期六中午放学时,就排班地站在学校大门口等候着。上文我不是说过的吗,我的三哥和贯虹的八哥(十八哥的简称)是在南京日文学校同学,他们总是一同到学校来接我们的,彼此也最熟,所以出门后总提一同去吃西餐。我最初总因出来进学校已不容易了,而自身又不幸早不自由,还是注意一点,不要被人说闲话,免得给家里找麻烦。但是被姑母这一挑剔,我反觉得可以大自由起来,他们又其奈我何?我家里也是很热闹的,大、二两个哥哥朋友很多,二林、一彭、三章、一倪、二程,因倪每天来我家打网球的缘故,听到周玉山家要请家庭教师教英文,所以托我祖父荐了他姊姊温太太去了,我家里除了网球场外,又有竹林内休息所,大家打累就坐下吃茶点。两棵大柳树接联起来搭了一个高台子,在上面下棋。塘边有躺椅坐着钓鱼,还有照相暗房等等,大家自己照完了,洗照相。哥哥他们是每天下午聚会,我们是每星期六或星期日加入次。不知从谁家拿了一个留声机器来,唱片是归大家轮流地买。那时家里真热闹,祖父无事时也加入,说笑话、说外国故事给大家听。姑母又玩小器了,打发表弟来南京入汇文书院,也加入里面玩,有时大家拿我开玩笑,我也不怕。那时订了婚的两个人就不能见面,但是我见了他,一点不躲。他是一个很会玩会闹的人,可是一见了我就怕我。所以大家就这么唱了笑他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