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编者按】 财税是国家密码,它反映了一个国家的税务管理水平、财源的盈枯状况,乃至国家、国民、制度的现代化程度,是历史演进的主线。贾康先生于2017年1月在阿里巴巴的这篇演讲,有助于我们认识中国财税现状,以及未来努力的方向。
贾康/中国财政科学研究院研究员
曹德旺先生说中国企业综合税负比美国高35%,这个概括还不够到位,他说的企业负担里,正税之外是大量非税部分的比较,如美国和中国的人工费、电费、天然气的成本、物流成本、厂房、土地等相关负担,这些跟税没有直接关系,不能以税的概念来涵盖,他把所有的项目都做了相关的考量以后,最后总结是:中国综合税负高35%。我觉得这就需要澄清,他到底说的是税,还是税和其他负担的总和。
我们必须把曹德旺所说到的所有这些问题和引发的积极讨论,牵引到更全面看待的正税、非税收入、税外隐形负担、社会环境里的综合成本等所有负担的全景图上,明确哪些可以降低?能够做的应积极去做。对这些降低负担要做之事所匹配的改革,敢不敢攻坚克难,能不能真正通过改革攻坚克难的制度供给,形成一个高标准、法治化、低负担、公平竞争的营商环境,这是中国的真问题。
我再强调一下,因为曹总的结论没有概括他所讨论的全部信息,只讲了综合税负高35%,因而还要进一步讨论。现在网上很多讨论走偏,只简单地说中国税负太重,重到了“死亡税率”,很容易使人只关注正税税率的高低,想得窄了,其实应该扩到全景,把所有问题一一摆明。
第一,先说中国正税。前几年做了一系列结构性减税的努力,但显然还需要继续努力。中国正税就这十几种,要想再减,具体减什么,这是最关键的。我看了这么多讨论,只有一个具体的建议,就是李东生的说法,增值税税率由17%降到12%,这是指标准税率。增值税17%如果减到12%,假定它代表的是整个收入绝对规模,这就要砍掉差不多1/3的增值税,中国政府砍掉1/3增值税收入,那整个局面还过得去吗?(增值税是中国第一大税,营改增之后,更要占到全部税收收入近一半左右)这是“过日子”的问题,也是方案可行性上绕不过去的问题。
接着,减增值税的合理性如何。中国现在是间接税唱主角的税制,如果降低间接税,看起来企业可以直接感受到税负降低,但是税负在“间接税”概念下它必然要在整个市场流程里完成转嫁,那它最后归宿在哪里?从经济学的理论来说,最后负担下降其实不是主要落在企业这里,最后税负的减少可能主要体现在最终消费者身上,使最终消费者受益,这是符合应强调的税收实际减税效应,最后落到共享发展、使消费大众最终消费品含税量降低的效果上的。这是我国税制改革的取向,就是逐渐提高直接税,同时要稳定宏观税负,言下之意就是要降低间接税的税负。所以,李东生说的方向没错。
但是,要考虑稳定宏观税负或维持其不低于一定水平,降低间接税,就有必要提高直接税比重,光讲减税显然不够。虽然大家都不愿意加税。在加税大前提之下必须处理的问题,是加什么税?直接税加什么这是要对接到操作点上的,比如中央说到的房地产税加快立法,这就是个直接税,它是从无到有,是加税的因素,当然它远水解不了近渴:什么时候能完成立法,什么时候能把这种税收实际加上来?显然它是个慢变量,而且现在还看不到启动的明确信息。
原来提稳定宏观税负情况下,直接税没处下手去加。要成规模降低间接税,还必须对应到中央已经说到的最新的指导方针上,政治局现在已经把原来的“稳定税负”(实际上指稳定宏观税负)的方针调为“降低宏观税负”。国家收入来源第一大税是增值税。我观察,这方面没这么简单。中央现在实际工作中,在减税的同时必须掌握整个政府系统还要安排的支出,满足一系列的目标要求,要保“民生托底”(社会政策托底)的很多事情,要有一系列与七千万人脱贫的精准扶贫相关的财力投入,和维持我们所有的社会保障事项(从住房保障到教育、医疗、就业、养老)相关的所有投入,这些年支出不断加码,使已经形成的“稳定宏观税负”这一指导方针下形成的财政赤字率2016年抬到了3%,这个赤字率再往上抬一些不是不行,但是会更审慎,因为3%已经达到了欧盟成员国签约时他们财政纪律控制的量值了。我们已经听到口风,可以考虑不把3%看作是绝对不可逾越的界限,但是逾越过去以后能够逾越多少?已很有限了。找不到新的替代财源的话怎么办?要增加直接税是个很慢的变量,很慢的变量配一个很快的向下调整的变量(就是减少间接税),必须找到短期内填补它的收入来源,这时候虽可以通过宏观税负的降低和提高赤字率冲抵一部分,但冲抵是很有限的。
接着要说,中央说的降低宏观税负是仅仅指正税吗?不对。降低宏观税负要把所有的政府收入放在一起理解。简要地归纳,宏观税负有三个口径,最窄口径是所有的正税加在一起。中口径是把这些税收加上另外一些项目,比如社会保障方面的征收。中口径的意义不大。最有意义的实际上是广义的口径,即把所有政府收入合在一起和gdp比。对这个广义宏观税负的可比口径,这些年一直在研究,财政部、税务总局,还有各方研究人员,虽然有些认识上的差异,但区间是非常明显的:在33%-36%这个区间,它大致就和发展中国家平均的宏观税负一样,发展中国家宏观税负的平均值大概为35%,如要说发达国家,就比这个水平高,一定是40%以上,北欧福利国家则接近50%。
行政改革迟滞加大企业负担
这样一来,在降低宏观税负方面按最有意义的广义口径考虑,必须包括正税之外其他的收入怎么降的问题,对接曹德旺观察的问题里很多相关因素了。实际上曹总看到的比广义宏观税负还更开阔一些,包括社会上很多生成于一定运营环境里的负担,比如运费,又比如他说的清关、融资成本、配件的费用等等,那是更开阔的超大口径了。但我们至少应把正税之外中国要讨论的行政性收费,五险一金,还有一些隐性的、在政策环境的明规则之外还有潜规则起作用而形成的各种综合成本(很多是隐性的,企业不得不承担的这些成本)合在一起考虑。
第一个是正税,我国现行开征的十几种,能打的主意在哪里?营改增这个结构性减税,算是已经在框架上做到全覆盖,小规模纳税人是简便征收从低的税率,一般纳税人以进项抵扣作为享受减税好处,但这里面可能还有问题。比如说有的高科技企业,必须稳住高端人才,给这些高端人才付薪酬是形成不了抵扣链条里的进项抵扣的,如果这样一个轻资产、重人力资本投入型的高科技企业过了某个临界点以后,它在营改增的情况下有可能就是实际税负不降反增,这个问题怎么解决?这是要专门讨论的问题,要有调研和针对性的具体措施的设计。
此外,小微企业所得税的征收“起征点”抬高多少得具体讨论,这方面实际减税的规模能有多大?其实已经不太大。看现在的税务资料,小微企业实际税收贡献在整个税收里的比重已经相当低,再给他们减一些税,可以使他们再降低一些负担,但具体到每一家小微企业,可能一个季度降100块钱的税,甚至只降了几十块钱,充其量降一千块钱,这能有多大的帮助?这可以感受到在正税框架里减税的局限性。
第二个是行政性收费,中国在改革开放过程中,这种行政性收费曾经极度膨胀,这些年经过一系列的整治后明显收敛,但是收敛下来的行政性收费和其他经济体相比,还是居于很高的水平上,这是一望而知的。这背景是什么?是相关公共权力环节的各个部门,他们已经形成了一定的既得利益,比如说审批权,后面跟着的往往就有明的收费权和暗的“设租”权。中央层级经过这么多年努力以后,现在审批权压缩到400多项,但如果列成一个单子,感觉也是多如牛毛。这里面很多的具体收费,是跟着这种公权在手的“权力行使”带出来的。有没有可能进一步降低行政性收费?答案肯定是别无选择,必须继续往这个方向推。甚至已有学者提出:趋势是应该完全取消行政性收费,我觉得这可能说得稍猛了一点,有些行政性收费似乎还一段时间取消不了,比如咱们现在支持航空港的建设,原来是直接专项交钱的机场建设费,现在已经含在票价之内,但是一直在收,它是一个专项基金。三峡建设也配有三峡基金,电费里有一个较低的比重。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要继续往下压,这些行政性收费能压什么?
这些行政性收费政府架构需要脱胎换骨地改造,最好是大部制、扁平化,把这些庙拆了做一个全新的设计,新“庙”带有大部制特征、减少政府层级的扁平化特征,为政府机构消肿,然后就可以处理好怎么配“和尚”,怎么念经,怎么做规划,怎么做审批的问题。哪些项目可以取消?哪些标准可以下降?这其实又涉及政府职能实质性转变,行政运行成本真正降低。这样的改造如果做出来,机构精简接着推进减少审批权,减少行政性收费,把能压缩的减费空间都用上,这个事情就可能做得比较像模像样。
否则,会是流于空谈。现在实际上已顶在这里了,大部制改革和扁平化改革中央已经明确了十几年,但实际上横跨两届政府,大部制只走了一点“小碎步”、“小花步”。1994年出于种种原因下决心把国税、地税分开设立,几年以后,后面配套的条件到位,使他们各自的收入可以做到不混库,有种种约束“做不了鬼”了,那时候实际上已形成一个逻辑认知:可以再把它们合并在一起。但对不起,既得利益形成了,各自几十万大军,如合在一起,实际生活中复杂的“中国问题”就产生了,两套班子合在一起谁唱主角?这里面引出很多很多人事方面的麻烦,大家就可以想到是非常棘手的。上面很多的决策任务摆在面前,决策层不想惹这个麻烦事儿,所以下不了这个决心,不是一个技术问题,是一个政治决心的问题。至少几十万人合在一起,怎么分流安置都很清楚,先把班子合在一起,待遇不变,但要说清楚谁是一号,谁是二号,慢慢消化,后面的人很长一段时间提拔无望,因为前面班子的位子占完了,这些人自然退休以后,后面的位子才能接上公务员,有激励机制。在这个过渡过程中,竞争者是不是要互相给对方找毛病?为排挤对方出官场,这种竞争有时候是非常不择手段的,乌烟瘴气,告状信满天飞,后面跟着就是无穷的烦恼。这些事情其实私下都是不说自明的,作为研究者我摆到桌面上来讲一讲。
由于不得不回避这样一些问题,连国地税合并都做不了,还说什么大部制?发改委跟财政部并成一个“发财部”可以吗?至少一段时间内想都不要想。90年代初我去韩国,人家已经解决了,他们的财政部不叫财政部,叫“规划与财政部”,计委跟财政合在一起。再看法国,有说法法国是市场经济国家里最有集中特征的,但也早已把经济、产业与财政部合成一个部。其他经济体建设现代国家、推进现代社会发展过程中,早已解决了这些问题。但中国这方面基本框架的问题没解决,说到降低负担,马上就归结到税,都没碰这些事情。但我们一展开分析,从税说到税外还比较规范的行政收费,立刻会碰到大部制、扁平化改革——实质是敢不敢推进综合配套改革的问题了。
除此之外,第三项,我国社保的五险一金一般人认为是应该降低的,但具体怎么降?降了以后,压力越来越沉重的基本养老等社会保障体系的运行能否过得去?这里相关联的改革,本来是应该下决心实行基础养老金的全社会统筹,把省级统筹概念下三十几个蓄水池并成一个大的蓄水池,它的调节能力升级,缴纳的负担程度便有可能适当调低。像东北等老工业基地资金是不够用的,但深圳、广东劳动力平均年龄很低,大量的资金滚存积在那里,由于各自的蓄水池不能连通,一边的支出压力非常沉重,另外一边是滚存节�...